“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时维秋月,草木摇落,鸿雁南归。登高而望,乃见天之苍苍,海之浩茫。群山隐于云烟,唯孤舟一芥,行于海天之间。吾立于青山,俯仰之际,不觉如蜉蝣渺末,沧海一粟耳。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常见制也,焉知存之时日?往昔不可考,长路漫浩浩。不觉心生慨叹。
乃羡鲲鹏之境。九万里鲲鹏正举,何其自由也!世间冗杂,皆可一并拂之,再无他物制我。以天地为家,以万物为客,尽宾主之谊,岂不乐哉?妙哉?
然耶?
非也。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向使无扶摇之举、六月之息,则鹏亦无力也。由此观之,所谓极尽自由之物,亦复如此,何况人乎?世间万物,皆环环相制而生,损余补不足,损不足奉有余,阴阳消长,此恒道也。
是故万物生于制,终于制,然则何时而乐耶?制,难逃也,多徒劳,复制也,焉作为?不若安于蜩鸠之乐,亦乐其乐也。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河水浩浩汤汤,于是焉河伯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诸己。此亦大也,此亦乐也。及至见北海之广,乃自惭形秽。是故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皆拘于制也。夫拘于制也,则以己所见为大;以己所见为大,则骄傲不可一世;骄傲不可一世,则难以以清净之心勘察万物;难以以清净之心勘察万物,则其心必趋于闭塞;其心趋于闭塞,则绝万物之通,益以己所见为大并拘于制也,而不知天地之厚,万物之广。高山之巅,亦何如?沧浪之水,亦何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皆如小石小木之于大山也。生而有涯,学无止境。若苟安于毫末之学而窃以为大,无乃视之滑稽可悲乎?鲲鹏之大,尚且化之;海若之广,尚且容之,又何安乎?亦当自强耳!
夫非绝顶不能览众山之小,非完备不能成鲲鹏之境。鹏之为鲲,外乘其时,内化于心。内化于心,大而化之,乃吾丧我。万物一体,吾生于自然,何来执我?既本无我,何处生我?世之拘制,皆因惑我。误吾为我,故须丧我。见吾丧我,无物无我。万物一也,万物无也。何为一?天地浑成,阴阳相抱,是为一。何为二?万物相交,因势相化,是为二。何为有?万物交织,环环相生,是为有。何为无?万物织就,天行有常,是为无。恒道即无道。永生即永亡。真我见无我。真意见无言。故有无我之境,竟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物与我皆无穷无尽也,而复有我乎?此之本也。
我之化也,而不可拘于我之化也。化无为也,以化为化,复又为化所制也;化无境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又何有待耶?何谓待?何无待?待为何也。待亦化也。
鹏化为鲲,极尽大也,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犹在化之境待化也,仍怒而飞将图南,何况庶民耶?世之所求之终极,固无存也,而生之本性,乃求极也。是以万物生生不息,天地阴阳变化。而吾之存在,多湮于我之执念,由是而生迷津,偏安一隅。路曼曼其修远兮!何时可见吾耶?唯精进修业,悌励自省耳。谨以数言,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