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雅 22人文创新班
提笔想过到底哪处人杰地灵值得推荐。从北京流转到杭州，自上海向西南直指四川，大半个中国都跑遍；可是这些地方好归好，却如那荧幕上的张曼玉和梁朝伟，我不说，你自然还是会去的——那便没有推荐的必要了。
不如张曼玉漂亮的女人大有人在，名气不至此，却不妨碍被世人所爱。
年纪更小的时候会喜欢上海，觉得它精巧绚丽，吸引着那个胆敢厌弃故乡的我。觉得上海处处都好，有缀满巧克力的蛋糕、迪士尼的喧腾和极具民国气息的弄堂，外滩的江风再大也觉得是华贵与富丽。可是长大了以后，我逐渐意识到我是一个北方人。
一个地道的、彻头彻尾的北方人。是那种早上会吃用酱油醋腌的咸菜，再配上粥和包子的北方人。夏天的时候有炽烈干燥的骄阳，晒到人无可奈何的时候会剖半只熟透的西瓜，让鲜红的汁水流满案板，再用光薄的不锈钢勺子抱着西瓜挖着吃；冬天的时候会有暖气，大号可乐瓶和雪碧瓶灌满了自来水，舒适地躺在暖气上，反反复复地处于温热、被倒空、再次处于温热；一般这种时候姥姥会在厨房里剁馅儿，白菜猪肉的。
上天的馈赠让我拥有老舍先生的记忆路径。济南、青岛、北平，连成一线。先生的笔墨堆叠，构筑了济南城的风情。
我实在是不必瞒你。老舍先生笔下的济南，的确是经过了感性的美化。济南的冬天少有鹅毛大雪，故先生说“最妙的是下点儿小雪呀”；春天风大，漫天都是柳絮，老师曾与我笑谈“小时候竟然以为，被子都是春天的时候被套敞着口随风灌满柳絮然后再缝起来的”；夏天炎热无比，秋季瑰丽却短暂。可一座城市确是不必十全十美才值得世人所爱，谁看故乡不都是带了三分眷恋与温情。
先生说，“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北方也会有江南味道，藏在曲水亭街。单听这个名字就少了点北方的粗粝，“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在这一片小街巷里尽数体现。泉水与江、河、湖、海都不同，她清灵、婉转，少了些磅礴却丝毫没有小家子气。用老舍先生的话说，是红袍绿裤的小妞儿。江南的人家门前是清溪，而在老济南，家里头就得有几口泉眼——这与井水不同，泉水比井水要甘甜得多。家里面没有泉水的也不难办，抽个闲空，把水桶往自行车后座儿上一搁，一边儿一个，骑上几里地去趵突泉那儿打两桶就成。
若说消夏，那“清泉石上流”就别错过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仅仅是诗，也是老济南人的生活图景。从曲水亭街出来往南就是五龙潭公园，在青石板缝隙里流淌的便是汩汩清泉。赤足踩是容易打滑的，不过踩在滑腻冰凉的青苔上泉水流过的触感倒是值得一试。如果想要清静些的地方，可以再往大明湖走走。夏季的莲荷袅袅娜娜，满城的风光都在这湖里了。红鲤游弋在水波，淤泥下是白嫩的藕；梅腮虽要到冬季才能寻得，但柳眼在此时的大明湖是能瞧个遍的。
山水皆有才是风水宝地。栖居在泰安山脉下，大半个济南城是被山峦环抱的，留了几处出口用以泉水流淌。
济南的路很规整。东西为经，南北为纬。道路两旁遍植梧桐，夏季蓊蓊郁郁，日影斑驳。随便走走，有德占时期留下的老火车站，有邮政博物馆，有大大小小的学校和商业区，还会有卖把子肉和拉面的小馆子。随便走走迷路了也别担心，找不到地方了随便拉一个济南人问问路，包准讲解的清清楚楚，只是开口的时候记得叫“老师儿”，这样更入乡随俗一点。
我的童年都是在经五路上度过的。那里大多是一些老小区，住着一些老人。老人家的阳台上都摆着花草，也不名贵，都是五星梅、芦荟、虎皮兰一类；蟹爪兰的玫红色艳得出奇，开的又大又好；阳台上可能会摆两缸子孔雀鱼，孔雀鱼的鱼尾在阳光底下五彩斑斓，不过要注意，孔雀鱼生小鱼的时候得及时把小鱼捞出来防止大鱼吃掉；早上迷迷糊糊起来，能听见对面的小学升国旗的声音；生活倒是也方便，下了楼就是卖豆腐脑、胡辣汤和烧饼夹里脊的小贩，多的是卖菜卖肉卖豆腐的小摊，大老远听见豆腐梆子的声音就是。如果幸运的话，可能还会碰上卖酥锅的伯伯，穿着白褂子，问你是要酥鱼还是酥肉，要不要再添点面筋和白菜。经五路很长，慢慢走，会看见懵懂无知的幼童和青葱的少年。
经五路是我的长安，那条路上住着能在大雨的晚上蹬着自行车给我买草莓味阿尔卑斯的人。在童年的无数个下午，并不晴朗的夏日，会有人带你去公园。会不厌其烦地帮你扛着小自行车，包里装着削掉了外皮、切成了小块的桃和苹果。在经五路上，会有人记得你最喜欢的饺子馅儿，在你来的前一天就买好了菜，去市场上挑最好的一块肉然后带回家。给你包的饺子从来都是手剁的肉馅，怕你等得心急会给你先炸一根香肠，划着漂亮的花刀；在经五路上，会有人记得你的衣服尺寸，每年都给你做新的衣服、缝新的被子，再绣上你的名字。做的最厚的一床被子，说“等你上大学的时候带着”。
在经五路上，会有人叫你“孩孩儿”。
谁还没有一个破碎的长安，忧伤的屏幕上碧波如铁。
每一个东亚小孩的少年时代都少不了荒芜的底色，荒芜之下却总有一股向上的劲儿，像是春天的梧桐。虽然还不够丰沛，但足够有生命力了。在十三岁以后的很多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意识到长安难再回。可是在每一个惶惑的时刻，我都会选择回到长安的城墙根下，回到经五路，企图吸吮还未曾干涸的营养。携带着他们的生命片段，我知道我的生活得以延续下去，并且可以活色生香。任何成长命题的展开都必须经过阵痛与茫然，但没关系，会有人在春天梧树芒成熟的时候，细心采下来给你包包子吃。
我知道长安的气候兴许不如姑苏城宜人，也不如汴京热闹繁华。但是在我求学异乡的时刻里，是来自长安的他们，给了我无数安抚、慰藉、陪伴。在同质化生活的当下，是他们让我的生命得以释放最大的张力，雍容地开放。更是他们，让那座长安城永垂不朽。
我闭上眼，穿越屏幕的碧波，和我的小桥流水夜夜相会。
